电视台早些时候播放过影片《夏天的故事》。一开始觉得挺亲切,因为这就是《苹果树》呀。看者看着,却有些失望起来,它毕竟不是我心目中的《苹果树》。
高尔斯华绥的小说《苹果树》,最先是从商务印书馆出的英汉对照读物丛书里看到的,译注者的名字很陌生,叫移模,显然是笔名。后来(过了16年,也就是到了1979年)重新印刷时,版权页有一行小字:“第一次印刷署名‘移模’,现译者决定改用今名”。这个“今名”黄子祥,我仍然觉得陌生。但是我对这本薄薄的小书,始终特别钟爱,对这位陌生的黄先生,一直怀着感激的敬意。
因为,这是我最难以忘怀的英汉对照的小说。记得当时,一句句对照着读,越读越佩服“移模”。
现在,手头又有了其他译本(而不是对照的译注本)。但随手翻翻,感情的天平似乎还是向着“移模”倾斜。主人公艾舍斯特一边吃饭,一边接受可爱的三姐妹有关他体育才能的“盘问”;“and he rose from table a sort of hero.”译注本作:“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,他俨然是个英雄了。”我不明白,另一个译本何必译得这般累赘:“于是,等到吃完午饭站起来的时候,他几乎已经成了一位英雄。”
接下去,艾舍斯特的老同学哈利德(也就是那三姐妹的哥哥)游水时腿抽筋,幸亏艾舍斯特及时把他救了回来。于是,“大家穿衣服的时候,哈利德静静地(quietly)说:‘老朋友,你救了我的命!’”这儿,黄先生用“静静”,简单而传神。
另一译本是这样译的:“在穿衣服的时候,哈利迪镇静地说:‘老兄,你救了我的性命!’”
对照的翻译,比一般的翻译难,因为它“透明度”高。而《傅雷家书》里的译注,又添加了一层难度:傅雷先生当年跟儿子通信,大概并没有想到日后会汇编出版,所以他碰到觉得用外文词句更便于表达意思的时候,就很自然地把它们一个个、一句句“镶嵌”在了中文里。这一类文字,正如完成这一译注工作的金圣华女士所说,“又通常是最不容易以中文直接表达的”。
《家书》中有一处,傅雷提到儿媳弥拉年轻不更事,收到礼物后毫无表示,希望傅聪能从旁提醒,“--但这事你得非常和缓的向她提出,也别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,只作为你自己发觉这样不大好,不够kind,不合乎做人之道。”
金圣华说:“此处‘kind’既不能译为‘客气’、‘仁慈’,又不能译为‘贤慧’、‘温柔’,字典上列出的解释,好像一个都不管用。西方人似乎很少会对儿媳谆谆劝导,此处的‘kind’,我考虑再三,结果译了‘周到’两字,这样就比较语气连贯,后文提到说这一切做法都是为了帮助她学习‘live the life’,也就顺理成章译为‘待人处世’了。”
英语中的I am flattered是自谦的说法,相当于我们说的“过奖了”、“不敢当”或“不胜荣幸”。傅雷在写给傅聪的信上称赞他勤于练琴:“孩子,你真有这个劲儿,大家还说是像我,我听了好不flattered!
金女士把这个flattered译成“得意”,嵌在原句里,称得上丝丝入扣。
“双声与双关,是译者的一双绝望。”这句俏皮话,是余光中先生在《与王尔德拔河记〈不可儿戏〉译后》里说的。
双声,指声母相同的双声词。“分飞黄鹤楼,流落苍梧野”(孟浩然诗)中,“分飞”、“流落”就是对仗的一组双声词。余光中先生举拜伦《哀希腊》诗中the hero’s harp,the lover’s lute为例,说“胡适译为‘英雄瑟与美人琴’,音调很畅,但不能保留双声。”非派hero为“英雄”,harp为“竖琴”不可,那眼看就得绝望了。然而,倘允许稍作通融,则不妨译作“豪杰的号角,情人的琴弦”(黄杲先生译句),保留“豪、号”,“情、琴”这一对双声词。至于原文中的“眼韵”(h和h,l和l),那恐怕只能割爱了。
余先生将王尔德的名剧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译作《不可儿戏》。这个剧本,另有《认真的重要性》和《名叫埃纳斯特的重要性》的译名。前一译名和《不可儿戏》意思相近,只是显得不够浑成,一眼看去倒像是论文题目。后一译名见于钱之德先生《王尔德戏剧选》,戈宝权先生特地在序言里提到,“这个喜剧不过三幕,剧情的关节在于一个双关语的假想的人名上面,即‘埃纳斯特’(Ernest)既可作为人名,由于它的发音和‘认真’(earnest)一字相同,又可作为‘认真’解释。”这段话不啻是剧本译名的一个注脚。
Ernest是earnest的谐音,语涉双关,当无疑义。但因此说这个人名“又可作为‘认真’解释”,一屁股坐实,未免就有点牵强了。
余光中先生是这样处理的:剧名取“认真”义,人名则取谐音译作“任真”既认真,又不认真,妙就妙在似是而非。
双关,是莎士比亚爱使的手段。谐音双关,语义双关,弄得译者一次又一次在绝望的边缘搜索枯肠。
《哈姆莱特》第五幕第一景中,两个掘墓的小丑有一段对话。小丑甲提到亚当,小丑乙问亚当算不算一个gentleman,小丑甲回答说:He was the first that ever bore arms.其中的arms按说是盾形纹章的意思,可是两个小丑把它跟arm的另一个意思“手臂”拧在一起,造成了双关的效果。
以下是几位前辈的译文。
小丑乙亚当也算世家吗?/小丑甲自然要算,他在创立家业方面很有两手呢。/小丑乙他有什么两手?/小丑甲怎么?……《圣经》上说亚当掘地;没有双手,能够掘地吗?(朱生豪,《哈姆莱特》)朱先生干脆撇开了纹章,另起炉灶,在“很有两手”上渲染语义双关的意趣。
乡乙他是一位绅士吗?/乡甲他是第一个佩带纹章的。/乡乙什么,他哪里有过纹章?/乡甲怎么,……《圣经》上说“亚当掘地”;他能掘地而不用“工具”吗?(梁实秋,《哈姆雷特》)这段译文前三句都扣住原文意思,但原文中的“纹章”另有出路,这一点大概让梁先生陷于绝望了否则何至于用“工具”还特地加引号呢?
小丑乙他可是个士子吗?/小丑甲他是开天辟地第一个佩戴纹章的。/小丑乙哎也,他没有什么文装武装。/小丑甲怎么,……《圣经》上说“亚当掘地”;没有文装他能掘地吗,正好比没有武装打不了仗?(孙大雨,《罕秣莱德》)arms的语义双关换成了纹章和文装的谐音双关。可惜读到“没有文装他能掘地吗”,总觉得稍有些勉强(尽管后半句用武装来补了补场)。
丑二他也是个大户人家?/丑一他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受封的。/丑二谁说的,他没有受过封。/丑一怎么,……《圣经》里说亚当挖土:他若是没有胳臂,他会挖土吗?(曹未风,《汉姆莱特》)这段译文,在“受封”和“胳臂”两处加了脚注,点明原文语义双关,算是一种妥协的办法。
童话中往往也少不了双关的趣味。Alice in Wonderland的第三章,老鼠要给爱丽丝讲自己的故事,它说:Mine is a long and a sad tale!意思是“我的故事很惨,说来话长!”(吴钧陶,《爱丽丝奇境历险记》)爱丽丝瞧瞧它的尾巴回答说:It is a long tail,certainly,意思是“当然啦,尾巴很长,”乍一看,译文似乎有点前言不搭后语。其实在英文里,tale和tail读音完全一样,所以爱丽丝把tale(故事)听成tail(尾巴)自然而发噱。于是吴先生加了个注,说明原文中的双关意义,并提请读者注意“译文中‘很惨’与‘很长’音相近”。
在赵元任先生早先的译本里,“那老鼠对着阿丽思叹了一口气,‘唉!我的身世说来可真是又长又苦又委屈呀’阿丽思听了,瞧着那老鼠的尾巴说,‘你这尾是曲啊!’”当然,赵先生也得加注点明原文是利用谐音来打趣云云。
双关确乎能给小说的行文添上一层诙谐、风趣的色彩。欧·亨利在短篇小说《爱的牺牲》里有段俏皮话,王仲年先生是这样译的:乔在伟大的马杰斯脱那儿学画各位都知道他的声望;他取费高昂,课程轻松他的高昂轻松给他带来了声望。
原文里,有个很妙的双关。High是高昂,light是轻松,两个词并在一起的highlight,却是美术上的一个术语:高光。所以原文中最后那句his highlights have brought him renown的字面意思是:他擅长表现高光而赢得声望但看原文的读者看到这儿,意会到那层双关的意思,十有八九是要忍俊不禁的。
王先生的译文,我想堪称是高手的佳译了。但跟原文相比,似仍有“外插花”与“肉里噱”之别,这或许也是翻译的一种无奈吧。